文|李红
本人从事养老服务工作多年,遇到过多位有认知症的长者。
我自己对这个概念并不熟悉,也没有正式学过科学的照护。不过我想把印象深的几位讲给大家听。至于护理是否得当,请各位老师批评指正。
考虑到长者的隐私保护,下面我写出来的姓氏并不是长者的真实姓氏,还望大家理解。
我从小在农村长大。
农村对认知症老人的定义名称是——“糊涂”。
农村人的家中子女,或务农,或外出打工,这占了农村家庭的多数。早期也好,中期也罢,老人家一旦糊涂了,就会留一个人在家伺候,种种糊涂现象习以为常。没有谁家大呼小叫。
有一个好的做法我非常赞同,那就是保持老人原有的习惯。
譬如老人只记得种菜、只记得做衣服等等,那就让老人安心做他们记得的事情,这能减少护理难度,减轻思考的痛苦。这是农村家庭让认知症老人保持尊严的方式,使得他们的生活平静而安详。
反而是那些有经济能力的子女,由于自己抽不时间地照顾自己的父母,拿上钱把老人送进养老机构,在许多情况下是尴尬的。
在我的养老院,吴大娘和牧大娘同住一个套间,一个在里屋一个在外屋。她俩都是“糊涂”老人,也就是有认知症的老人。
单单看两人的相貌,是对非常漂亮的老太太,据说都是各自村上的大美人,村里的红白大事张罗是一等一的好手。“糊涂”的原因都是因为一辈子恩爱的老伴突然离世。
年轻时的她们,是否如九儿般俊俏?
她俩不捡破烂,不拿别人的东西,却时常不知道自己的东西放在哪里。穿着衣服找衣服是常事儿。不过我们也没人拿这当事儿——衣服鞋子都记上记号;夏天看到一位穿棉衣出来,那就帮她脱下;冬天穿背心出来,就帮她穿上棉袄。
她们俩保持难得的安静,从不骂人。
其实,子女把她俩送进来后,我们很努力地去熟悉她们的生活规律、习惯和她们的交流、尽可能维持她们“糊涂”的现状而不是很快恶化。在这个过程中,尽管包括我在内的护理人员付出很多,但是对老人的康复却起不到什么作用。
比如,她们很长时间都不认识自己的房间。我们在她们的门口扎上大红花、写过名字、放过照片等,可是她们只要走出房门,就说要找她们的村子,找她们的老伙伴们。
这个环境,完全打乱了她们的记忆。
但是她们依然能深刻记忆的是平常生活中最简单最普通的事情。大小便完后,教过她们按一下冲一下马桶;她们却说,等茅房攒满了吧,不麻烦你们了,满了我们自己处理上庄稼地里。
她们不认识哪个是自己的被窝,却给对方整理被窝,缝补针线。她跟着她、她随着她,白天寸步不离,却又谁也不认识谁。她们从不伤害他人,从不愿意打扰他人,乐于助人。
她们离开了庄稼地,离开了村里熟悉的人、乡音、风土人情。这对她们来说是困扰的。养老院里的伙伴永远认不过来,来来往往的人太多,常常感觉陌生。
两年以后她们被各自子女接走。不过我还是常惦记着她们。即便是“糊涂”,她们也是可爱的。
我不知道自己的观点是不是对,说出来请大家批评指正。我想对大多数的老人说,如果不是特殊需要,请不要改变你们的居住环境。我同时也对自己说,要尽量给老人创造条件,让她们保持原有的生活习惯,还有印刻在她们脑中的可爱记忆。
梅大娘来的当天,我发现她全身布满红红的疙瘩。我分不清那是什么,她女儿说是热疙瘩。我问她:您确定吗?她答:确定。我猜想是痱子久了。
在梅大娘女儿同意的情况下,我用温水给老人擦浴,她女儿同时在一旁看。具体方法是:
用开水烫毛巾,三分钟后把毛巾提起。我戴手套,把毛巾从上往下把水沥出,用肥皂均匀地打在毛巾上。这个时候毛巾的温度以不烫手臂为主。
擦浴:除了头、脚、会阴部、肛门以外的身体部位我都擦了,擦拭过程中需要换几次干净的温度合适的水。擦干每个擦浴过的部位。
擦干身体后,用三根棉棒沾着炉石甘合剂擦遍洗浴的地方。稍微晾干后便穿好衣服。
在后来的半个月里,有红疙瘩的地方有时每天擦拭两次。半个月后红疙瘩都痊愈了。好了以后就一周擦拭两次。
梅大娘刚来我们中心时,医生给老人做了简单的体检,并没有什么大的问题,她女儿坚持说老人能自理。我就住在老人的隔壁,连续三个晚上观察她。发现:
梅大娘白天走路不会抬脚,双脚搓搓着走。
吃饭不会咀嚼。不管是馒头还是包子,整个塞进嘴里,根本不下咽。
不停的问吃饭了吗,有电吗,我要尿尿等等。随时裸着上身。
夜间基本不睡觉,撕纸、用凉水往头上撒、搬椅子凳子等,严重影响其他老人睡觉。
针对这些情况,我和她女儿谈话,因为老人真的需要特殊照料。老人自己叙述说走失过一次,大约一天一夜没吃没喝,受过惊吓。头上有带状疱疹、夜间不睡觉等习性。
我们没有过多责怪和追究女儿开始时提供的信息不准确,而是答应让老人试住三个月,三个月后建议老人去能分区的机构。
为此,我们制定了护理方案——防走失、防跌倒、防噎食、防随地大小便、防触电、防其他老人厌弃她、防其他子女提出抗议等方案。
我们先从吃饭开始。有很多人建议喂饭,因为喂饭比她自己吃饭快很多倍。而我考虑的是,如果喂饭,老人的整个功能就会减退。于是我就安排做饭师傅给她特别准备饭菜,包括把饺子包子都捣碎,让她自己用勺子吃。
这个方案很有效,但她的女儿不太支持。我说了许多好话,好歹同意尝试。几天下来,老人的营养跟上来了,肠胃有食物可运作,大小便见到了味道。老人的气色红润,精神抖擞。
刚开始梅大娘没有正常大便,却不停的唠叨、吵着说我要拉屎了。我就让她平卧,用的是盲肠保养手法结合子宫保养的手法协助排便。
也不知道是真的管用还是她自己感觉管用,老人记住了,每天那个时间就叫,闺女闺女俺拉屎啊,快来给俺摸肚子呀。我就过去轻轻的摸几下,糊弄糊弄她就乖了。大多数时候是管用的。
因为有了力气、有了精神,梅大娘时常骂护理员,甚至打人。我也会被她骂。另外就是什么东西都往屋里捡,捡了什么又忘了,就怀疑别人偷了,骂骂咧咧是经常的事。但我给她洗头理发洗脚的时候,她会说,闺女你比俺闺女强多了,比俺亲闺女好。
就这样一天天过去,她的气色身体好了更多,走路开始迈小步,烦躁也少了许多。
我们制止过她的一些行为,但多数时候哄她顺她,即便是把她的垃圾扔掉,也会说明垃圾生虫子会咬她,她就不骂了。她经历了身上长满痱子的痛苦,告诉她虫子咬后疙瘩更多更痒,能理解一点了。这样,我们的相处就融洽了许多。
就在市里领导调研的那一天,领导共给我不到7分钟的时间汇报,我正讲着呢,她不停的叫我闺女闺女,看我不应声就过来拉我的衣角。
我问啥事啊,解手吗?
她答:闺女你站在那里像个干布。
我也没听明白什么意思,就为和我说这句话打断我的汇报。后来我问她什么意思,原来她是说我像个干部一样站在那里。
为了这句赞美,我爱着这份服务。
这个例子我的感受是:要从根上出发,找出她哪些地方需要照顾,找出她奇特行为的缘由,制定出合理的方案。
整个过程中感觉最艰难的与子女的沟通。子女对症状的知晓、认可和对护理需要的理解非常关键。养老机构护理服务需要成本,这个成本与子女缴费的多少有很大的矛盾。
纪伯伯是从济南的养老机构转到我这儿来的,几年过去了我一直没问转院的原因。也许因为这儿是他的家乡,是最基本的生存要求,如吃饭的口味呀、乡音呀、风土人情等都在眼前吧。
来到后发现老人并没有介绍的那么可怕,总是笑咪咪的。早上起来叫我:“李书记我吃得多,你得让我吃饱。”我答:“好,一定。”心里很美——还有人记得我曾经被称为书记,真好!
吃完饭我又去看他,他说“李部长我都吃完了,可饱了。”称呼升级了!到了晚上再去,我就是李班长了。
所以老人对我的称呼是五花八门的。
我和纪伯伯家的子女相处得很好。他们信任我,而且非常孝敬老人,我很敬佩他们。
接收老人后,我同对待其他老人一样做了跟踪观察。发现:
老人有些固执、神智糊涂,但是没有一点的破坏性的行为;
吃饭、大小便能自行解决,但不知道方式;
下肢肿,走路不知道停下来;
时常提出问题不能解决,例如他想去世后埋在某个地方,等等。
我和他的子女商量后制定了护理方案:
主食与零食结合;
按他习惯记录的大小便时间协助排便;
防跌倒;
一天两次测血压脉搏;
回答他提出的问题,顺从他的意见。
不过,即便是方案周全也是时常出状况——每天去摸热水炉。为了防止他烫伤护理人员去制止,但老人根本不听,撒泼说:我们家交钱了,我们家都工作有一万块钱,不怕花钱,俺的东西俺要看。
闹了几天,我觉得他老是提钱,说不定很在意钱的用处;再加上他也比较听我的话,我就告诉他,纪伯伯昨天你把热水炉摸坏了,我得给大哥哥小哥哥打电话让他们来赔啊,人家说罚款三倍,这可怎么办啊,人家不听我的。
他听了急忙说,我再也不摸了。从此真的再也没摸过。
他喜欢时常在走廊里走动,走着走着就看到大便从裤子里掉出来。干的还好说,稍微黏糊就很难弄,我看过一篇护理记录说是让老人穿裤头洗澡,哪有那样的事。我们把他扶到屋内,赶紧脱光下身。老人大便后不能急着淋浴,我让年轻的护理员去门外等着,我和男护一起给他洗。
给男性老人洗澡要求更加小心。比如滑倒,体重是个大问题;不用肥皂洗不净,用了肥皂更滑;扶不住抱不起来就出大事;洗澡时间还不能太长。
纪伯伯的便后洗我是让他穿着上衣,把上衣撩起一点,顾不上戴手套(不过为了防止感染,规范上还是应该戴上手套)。一人扶住他,一人从上往下洗,哪里顾得上什么男女。过后觉得恶心,真有过好几天不敢用手拿吃的的经历。护理老人没有界限,遇到了是很自然的反应,至于过后的反应也是正常的。
纪家小哥哥每周从外地赶来探望。他懂医,告诉我老人的生命迹象,我略知。
老人走的时候很安详。吃过早饭后他说,李社长我要睡觉。我说,好,躺下吧。
不到三分钟我闻到有异味,撩起他的被子发现大便半床,是稀的,感觉不对,就打电话给纪家姐姐。之前不管老人怎么样方式大便我从没有责怪过他,所以他一直是微笑挂在脸上。
我和护工轻轻给他把床单裹着大便抽出,让他保持原样,给他擦洗干净下身。纪家姐姐到了的时候我正在给他洗脚。我提议姐姐快打急救,同时通知哥哥们。
老人就这样走了,永远的走了。两个哥哥给我专门磕头致谢,我说这是我的工作本份而已。嫂子说她们家从此兄妹四个,其中一个是我。
纪伯伯一直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。
他把过去工作中的谦逊认真、对同事领导的称谓全部给了我;记忆里最大的钱数万元让我扩大三倍给吓了回去。他糊里糊涂的保持着自己尊重他人的品质。他是我最不舍的其中一个。
我是参加朋友孩子婚礼时看到喜庆美丽的秀禾装,想到了米老太太。
其他老人总是和我谈起她——大家闺秀,出嫁时的陪嫁多少多少,嫁给了大清高官后代,当时的婚礼轰动一时。我就想,那时米老太太穿的是不是秀禾装。
猜想就是猜想,她住在我那儿的几年时间里我啥也没问过。那时她已经是近百岁的老太太,看不出她有多美丽,甚至和美丽不沾边。不过她的个性可是百里挑一,甚至千里挑一还不止。
她谁都敢骂,谁在她眼里都有不堪的故事。她的编辑能力超群——谁都偷过她的东西。女儿来看她带来烧鸡,她藏被子里,早上叠被子忘记,不小心掉床底,找不到,怀疑谁就冲谁骂。打扫卫生时捡给她,她说天爷爷又给她买来的。
我们吃饺子,如果是素饺子,她一定会说她碗里有几个肉丸子的。吃肉丸的,她准说碗里是素饺子,连个肉星都没有。
虽然这样,在我的记忆里她依然是个最优秀的女性,是她经历的年代、婚姻和困苦蹂躏了她的精神。
她没读过书,丈夫却很有文化,夫妻恩爱。可是丈夫在她最美好的时光里去了台湾,多年无音讯。
我不清楚婆家对她如何,只知道她后来改嫁了光棍贫农,女儿才有了上学的资格。贫农丈夫去世得也很早。后来她做保姆,做针线缝补换家用。她很坚强,是个让人敬佩的妈妈。再遇到了什么了我没有过多的记录,只是听说一直单身的丈夫从台湾回来探望过。
米老太太住到我们这里后,很难与所有人相融以沫。
我发现她心灵手巧,就搜集了许多各种颜色的小花布给她。她用小花布创作了许多漂亮的作品,譬如坐垫、小孩褥子皮、小孩戴的兜兜、围脖等等,针针线线密密麻麻非常好。她做工的时候非常安静,安静的时候真是讨人喜欢。
不过后来又出状况了——我们上哪儿弄那么多小花布啊。于是更大的问题来了——米老太太说我们都是贪污受贿者,收了她的作品,见面就指指点点,严重时就去政府告状,遇到来检查的领导就诉说各种不是。外甥来看她,待她非常好,不小心那句话不对付,就要去跳河跳井,让我们去给她找井找河。
于是我又给她画册让她去创作。
米老太太真是天才,居然能把头像剪下来,用纸箱的硬度做成身子和四肢,做成了能动的动画人物,就像皮影戏的那样,用根小绳子牵着,四肢乱动。后来发现她不管谁的照片都剪下来做头像,那还了得,就控制她,送她动物头像。
最后解决的办法是,我去纱厂要了一大袋子擦车的新棉纱送给她。
于是,米老太太就有了伟大的工程。她斗志昂扬,认真安静地每天接线头做线穗子。没做好一个线穗子就放好,攒多了,她就用她的聪明才干合成粗而结实的线,有的可以做被子,有的可以当麻线纳鞋底,听说还捎回老家织纯手工粗布呢。
这是我遇到的最聪明的老人,完成的最伟大的工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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