出来办公大楼,到了车子跟前,季山的怒气仍然未消,头发一根根,竖立着,脸色拉白,如同黄表纸。
司机小张见了,不解问:“又生气了?”
“能不生气吗?”季山说,“老郑他现在,就一王纯八蛋。”
“季总啊,”司机宽慰说,“有些事,要我说,您得想开。”
“话是如此说,可有些个事,我实在是看不下去。”
“看不去也得看呀。”司机小张跟在季山身后,边走边劝,“不是我说您季总,您就想开点吧!生气划不来。谁他娘的愿意开那门就让他们开那门去吧,咱不随波逐流就行了。”
“我看不下去。“
“我早就跟您说过,这人生在世,凡事不能太过认真了,太过于认真,星点儿意思没有,尤其是为了公家的事。”
“他娘的现在,我忍无可忍。”拉开车门,坐了上去,季山仍在骂,不知道是骂老郑,还是骂社会。
“去哪?”司机问。
季山说:
“找何苦。”
见领导仍生气,司机小张说:
“季总,我给您讲个故事吧。”
季山不板着脸,不说话。
司机说:
“古时候一位老妇,常为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。有一天她去找一位高僧求教。高僧听了她的讲述,把她领到一间禅房里落锁而去。妇人气极破口大骂。妇人骂了许久,高僧也没有理会。妇人哀求:我不生气了,你放我出去吧。另她没有想到的事发生了。面对她的哀求,高僧置若罔闻。妇人更加生气了。破口大骂:我是来求你解惑释疑的,你怎么可以把我关起来。高僧说:我之所以把你关起来,是想把你和让你生气的事隔开。妇人现在还生气吗?妇人说:那事我现在不生气了。可你把我关起来让我生气。高僧说:好,那我把放你出去吧。妇人,你现在不生气吧?妇人说:生。我现在生我自己的气。我怎么会来到你怎么个鬼地方,受这窝囊气。高僧说:我没叫你来啊。妇人一想:是啊,没人叫我来这里生气啊。高僧说:人生在世,有些气是自己找着生的。如果一个人自己成天找气生,那是生不完的。你什么时候不生气了,你就可以回去了。高僧说罢,拂袖而去。妇人想了想,觉着高僧的话有些道理,心里的气小了许多。过了一会,高僧说回来了,问妇人还生气吗?妇人说:不生气了,生气也没办法呀。高僧说罢又离开了。妇人想:我这是何苦呢,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跑到这里来。这时候高僧回来了,问妇人:不生气了吧?妇人说:不生了,不值得呀。高僧笑道:你还知道考虑值得不值得。看来你心里还有气。妇人问:大师,什么是气。高僧手指远山的白云,你看那里。说罢离去。妇人视之良久,大笑几声,俯首叩谢,而归------”
车子驶出办公大院,季山平静了许多:
“小张,你行哩。”
“咋了?”司机小张问。
季山说:
“他叫我过来的目的,还真让你给猜着了。”
“您答应他没有?”
“如果上帝减我十岁,我会答应他。”
“您该答应他。”
“不可能。我向他推荐了一个人。”
“要我说季总,”司机小张发表自己的看法,“您应该先答应他,把那个位置占下,然后再向他推荐人。”
“何以见得?”
“现在他让谁去,还能做的了主,也许恐怕过了今两天,他自己想让谁去都身不由己了。”
“此话怎讲?”
“竞争那个位置的人,”司机说,“随着时间的推移,一定----百分之百会源源不断的冒出来,谁知道明天或者后天能冒出个什么人物来。”
“没那么复杂。”季山不以为然,“不就是一个小处长吗?又不是什么县委书记。他已经答应我了。今天晚上,就让何苦去见他。我不是吹牛皮小张,我季山的话,他姓郑的是不敢当耳旁风的。”
司机小张摇头:
“季总,您让我说您什么好呢?您呀,总是太过善良,总是把事往好的方面想。您为什么不往坏的方面想想呢?我认为,一个处长虽然不像县委书记那样,但争夺的程度一定不会不激烈。您就等着瞧吧,一场争夺供应处长的好戏大幕就要拉开了。您想到过了没有,面对着五花八门的进攻老郑能屙出什么屎来。”
“没那么复杂。”季山依旧自以为是。车子在前进。路旁的高楼大厦一栋接着一栋闪过。季山问司机,“小张,我想问你个问题,你要如实告诉我。”
“一定。”司机小张应了。
“你说,”季山说,“我这个人,是不是特别傻啊?”
“季总,您问这话,叫我如何回答好?”司机小张思想了片刻,说,“要说精,您最精:一身正气,两袖清风,行的坦荡,睡的安生,不用担心贼拨门,不以害怕警车鸣;要说傻,您也真够傻的。您大小也算个官了,可是您,吃,吃不计较,穿,穿不讲究,一辆破汽车,马不停蹄,一年四季,奔波在生产一线,不顾自己不说,连家都不要了,不傻,您还能算精吗?别说您这样的,比您不如的,都已经被人看成傻子了。”
司机小张反问季山:
“季总,有首歌谣,形容官员精傻的,不知您听说过没有?”
“歌谣?什么歌谣,说来我听听。”
小张唱歌谣道:
“报告说实话,小孩一个妈,情人他没有,下班就回家。”
“胡球鸡巴扯。”季山火了,“人的精傻,能如此定性吗?”
司机不说话了,不知道说什么好了。车子驰出市区,视野开阔起来。秋天的原野庄稼已去大半。原野一望无际。
“小张,你看,”季山说,“秋天的原野,多么的美啊。”季山被窗外的自然风光打动了。
秋天的原野的确很美丽。红的高梁,黄的谷子,白的棉花,硕果累累。
车在大野秋风里飞,秋景在他们眼前动。季山感慨起来:
“还是农民好啊!”
不知是真的羡慕农民,还是厌恶了自己,季山说:
“农民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种着,农闲时节,还能外出打个工,挣点零用钱。种地,不但不用交税,国家而且还给补贴。过去吧,看病没有钱难,现在有医保,听说马上又要进行城市化改造了。农民好啊,不像咱城里人,不是比房子,就是比车子,还有什么,升官啊,什么发财啊,什么工作啊,什么孩子上学啊。净是些搅心的事儿。”
“搅心的事农民更多。”司机不赞成季山的说法。
“农民有什么搅心的事?”
“季总,你这叫什么知道不?”
“叫什么”
“叫:是一家不知一家。和尚不知道家。”小张说,“就说农民种地吧,按说,应该是很好的事----自己想什么种就种什么,想怎么种就怎么种的-----可现实并非是如此的。地虽然是农民自己的,可种什么,一切都得听从党安排,农民自己并不当家!当官的叫你种什么,你就得种什么。”
“谁说的?”季山不相信,“农民自己的地,自己想种什么自己不当家?当官的管得着吗?”
“季总,我刚才说您什么来着?对了,你总是心太善。您以为农民自己想种什么就能种什么呀。”司机小张说,“前几天,中央电视台的《焦点访谈》,就谈了一次,谈的是山东莘县有个乡叫樱桃园,当官的不让农民在地里种庄稼。”
“不让种庄稼那让种什么?”
“种蚯蚓。”
“种蚯蚓?蚯蚓是种的么?”季山不明白,“种那东西,做什么用?”
“喂狗。”小张说,“喂狗能发大财。乡里党委书记说。”
“胡鸡巴扯。”
“如今全民宠物热,”司机小张说,“于是那个乡里的领导,突发奇想,决心要发狗财。理论是: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。”
“歪理邪说。”
“谁说不是呀。中央电视台曝光说,那个乡里党委下文件规定,一家必须养狗十只,不养也可以,少喂一条,罚款三百。农民不干,告到了《焦点访谈》。记者采访,乡里干部们很为难,说,种庄稼种不出钱来呀!小麦一元一斤,一亩地收一千斤,才一千块钱,种子、化肥、还得水浇地,杂七杂八的一去,一年到头,农民白忙活。种蚯蚓养狗就不同了,一亩地收六七千斤蚯蚓,能喂养五六只狗,一条狗卖一万多块……”
“胡扯!农民如果都不种庄稼种蚯蚓,狗有吃的了,人还不饿死呀!《焦点访谈》谈得好!”季山说。
“谈得好是好!”小张说,“可他们是新闻单位,既不是纪律检查结构,也不是行政部门,既不能除理书记乡长。也不能变更乡里决定。记者访也访了,主持人谈也谈了,事情一过,农民还得种蚯蚓。”
“中央台代表的是中央,影响那么大,省里市里县里的领导能看不见?看见了能不管吗?能让那个书记乡长继续胡作非为?”
“能不管吗?您问的好!那个地方的市委书记---对了,是聊城市的市委书记看了《焦点访谈》,就很是恼火,亲自跑到那个乡里----樱桃园,把乡长特别是书记骂了个狗血喷头,说乡长书记,你们简直就一白痴,怎么能把蚯蚓,如此好的东西喂狗呢?知道蚯蚓的学名叫什么吗?的学名叫地龙,地龙啊,可是一种很名贵的中药材哩,治疗带状疱疹特别管用,而且还能治疗气管炎、治疗肺气肿也效果不错……”
“我听出来了,市委书记的意思,樱桃园的地庄稼还是不种,接着种蚯蚓-----”
小张接着道:
“聊城市的市委书记说,地龙还有一个名字叫千人踏----”
“娘的,农民的父母官,不让农民生产粮食,让种蚯蚓。我看他们才应该叫千人踏。”
“再说农民进城打工吧。”司机小张说,“活好干工钱不好拿啊……”
“你说的这个,我知道。”季山说,“中国现在的问题是,中央是好中央,我的意思是说,经是好经,全都让一些个歪嘴骡子给念歪了。叫我说,谁也不怨,就怨中央对一些个胡作非为的官员下手太软。下面的人为什么敢胡作非为?黑狗熊不吃死人肉活人惯的。”
“我不同意您的观点,”司机说,“季总,在我看来,不是手软手硬的问题,是大家的信仰出了问题。大家都想钱。现在的一切都拿钱说事。过去还讲究个规矩。现在是什么?不管黑猫白猫抓住老鼠就是好猫?不出问题就出鬼了。为了钱,现在官不像官,民不像民,医生不像医生,老师不像老师,人人都成了商人,什么事都成了生意。一个健康的社会,一个健康的民族,在我看来,是不应该一切都向钱看的。”
“是啊,和过去相比,现在的一切是都变味了。我就不明白了,什么时候开始的,我们这个社会怎么成了这样,没见过中央提倡一切向钱看呀,中央提倡的,我记的是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两手抓,两手都要硬啊。我觉着中央是好中央,政策还是好政策,问题出在下面,是下面一些执行政策的人变了。中央以下没多少好东西,净是些浑水摸鱼的家伙,净是些歪嘴骡子。”
司机小张没说话。车子在前进。他在超车。
“现在,党的威信越来越低了。”司机自问自答,“过去党的威信为什么高?因为过去党为的是大众,现在党为的是什么?是自己,为的是自己享受,为的是自己的七大妗子八大姨。过去,党是给予,现在,党是索取;一个是给予,一个是索取,性质发生了变化。”
“小张,你思考的挺深刻的啊,你说的有道理,可以写篇文章投给人民日报,或者投给《求是》,说不了还能发出来呢。”
“写文章?我不敢。”
“注意,前面有条狗。”
“我看见了。”
车子的速度慢下来。小张说:“季总,看见狗,我想起了一件事,您帮我个忙呗?给您开车这么长时间了,我还没求您帮过忙呢。”
“求我帮忙?”季山笑了,“你不求我,说明你了解我。我一不管钱,二不管物,求我我也爱莫难助啊。”
“我求您的事跟权力无关。”
“哪是什么事你自己办不成?”
“我岳父退休了,”司机小张说,“成天无所事事,想养只狗玩玩。听说郑书记的老婆顾玉美,养了一对阿富汗猎犬,刚下罢崽不久,想请您出个面,帮着要一只。我都想了好几天了。不敢跟您说。怕您为难。不过,我觉着,凭您跟郑书记的交情,只要您肯出面,她顾玉美一定不会不给您面子。”
“伺候那东西弄啥?你岳父他也真是的。”季山说,“我看是吃饱了没事干撑的慌。没事干,可以锻炼锻炼身体么。一天到晚,围着条狗转?有啥意义?听说养狗的,每天得给狗洗一次澡,三天得给狗打一次针,十天半月的还得给狗体检一次身体。据说狗吃的比人吃的还讲究?一年一条狗只少需要大几千块钱,不说浪费时间,单说浪费钱财,如果真有钱,捐献给农民多好啊?起码不会被骂吧?围着狗转有什么意义?”
“找个乐而已。什么意义不意义的。不能什么事都讲意义。其实啊,季总,这人生在世有好多事,并不是都有意义的。人生的有些个所谓的意义,多半不过是人为的而已。如果什么事都非要寻出个什么意义来,人生也就真的没什么意义了。起初岳父让我给他要狗,我也是反对的,后来想想也通了。他在位时,你知道,大小也是个头儿,不说门庭若市,也是前呼后拥的,如今呢,没人畏他了,他养条狗使唤使唤,求个心理平衡吧?”
季山仔细一想,觉着司机说的也对:
“要如此说,也不是没有道理。好,既然如此,你这个忙我帮了。什么都不为,为你对你岳父的一片孝心。老有所乐,应该的。走,调头,咱们现在就去,去他家,找顾玉美,为你岳父要狗!”
车子调头往回走。司机小张很高兴。行了没多远,车子突然停了下来。季山问怎么回事,司机小张说,前头有车可能出了事故。等了一会,季山等不及,让司机下去到前头观望。司机小张去了,一会儿回来了。
“怎么回事?”季山问。
“不是交通事故,是一头拉砖的驴,”司机说,“不管主人如何用鞭子抽打,就是不往前赶走路。”
“交通警察呢?怎么能够让-----”
“唉,说什么好呢?”司机感叹,“现在的事情。不是他娘的驴不走,就是磨不转。咱们东方人啊,就是没他娘的西方人聪明。做什么事情就一根筋。不知道换个思路想问题。前几天,我读了一本小说,名字叫《围城》,一个叫钱钟书的人写的。小说里有个情节说,西方人赶驴子,从来不用鞭子打,而是在驴子的前头,离驴头大约一尺远的地方,挂一串胡萝卜,驴子为了吃上胡萝卜,便迈步前行。西方人的聪明在于,驴走车自然跟着走-----”
季山没读过小说《围城》,更不知道钱钟书是个什么人。听司机如此说,就觉着西方人赶驴挺新鲜的,挺有意思,往深里一想,认为小张说西方人聪明不无道理。
“你去,”季山说,“你去不说给那个打驴的人听,让他试试,看看小说里说的西方人的办法管用不。”
“管那闲事弄啥?”司机小张说,“现在的世道,人心已经不古,闲事不能管。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主要是好心不一定能得到好报。”说罢,觉着不够,又补充,“善有恶报的事都已经被写成文章了。我昨天就看了一部小说,名字叫《十八谣》,里头有个人物叫柳十八。说的是有一天,柳十八上大街看见一个老太太,不小心栽倒了,便好心上前,扶老太太起来,医院里。结果你猜怎么着,医院抢救用错药物,老太太过敏死了。人一死,事就大了。老太太的儿子不愿意了,说老太太的死责任在于柳十八。说柳十八医院。非让柳十八赔付不可。赔付什么呢?老太太的儿子说老太太别看年龄大,其实正在做生意,每天都有进项。赔付多少?老太太的儿子说也不要多了,就要一百万就行了。法院就调查,看老太太的儿子说的真不真。调查期间,老太太的儿子就想了办法,给负责案子的法官送了红包。法官没有不爱钱的。于是判柳十八赔款。柳十八因为管闲事,落了个倾家荡产,最后妻离子散了。”
“胡扯八道。那个作家存心不良,是在往共产党脸上抹黑。也教人不学好。我就不明白了,现在的作家,怎么专找社会上的不光彩的事写?为什么不写做好事得到好报的?世上哪里有如此的事?我不相信,做好事得不到好报。你去就去?你不去我去。季山以为司机是不乐意去,故意编理由。”
季山跳下车,朝造成交通堵塞的驴车走去。司机小张见状,连忙下车追赶。季山指手画脚,给拉砖人说《围城》。拉砖人听的津津有味,觉着有点意思,于是跑到地里,拔了几个胡萝卜,然后,按照小说上说的方法试验。驴子望见萝卜,来了精神,费力前进。砖车前行。
拉砖人拍手称快,翘起拇指,连声说:“没想到,没想到,真的没想到,你们城里人没使唤过牲口,比我们天天使唤牲口的人砝码还高。谢谢,谢谢。真谢谢了。”
季山听了,高兴的大嘴裂着,对司机说:
“怎么样,好心没得到恶报吧?”
“什么事都不是绝对的,”司机说。
“也真稀罕了哈。”季山感叹道,“我过去一直以为,小说都是胡诌八扯的,没想到小说里的东西还能管用。看来,从今以后小说还是应该读一点的。”
“小说虽然是虚构的,”司机说,“但好的小说句句话都是有来历的。表面上看,作家写的故事生活中不存在,其实那是都是作家经过精心提炼了的生活中的精华。真里有假,假里有真,真真假假,假假真真。不假不是小说,不真更不是小说。好的小说是时代和人生的镜子。是时代和人生的真实写照。只是现在,如此的作品不多了。尤其是像《围城》一样的有价值的小说,更是凤毛麟角了。现在的一些个作家也就一个编故事,怎么离奇怎么来,对读者不负责任,哗众取宠而已,书名更是一个比一个标新立异。书名和故事之外全无东西。书店里,书不少,大半不过的是绣花枕头。作家出书,其目的不过是为了弄几个钱养家糊口而已。”
“为钱做事,做不出色的。”
“钱钟书的小说之所以写好,就是因为作家不为钱。钱钟书不缺钱,因为他姓钱。钱钟书把写作看成了事业。”
“牵强附会。姓钱就不缺钱啊?”
“唉,我说小张,你对小说还挺有研究的哈,没少动心思吧?”
“反正嫌着也没事干,无事生非呗。跟您当司机您还别说,就是比我笨的,也能当成小说家。”
“小张,你什么意思啊?我怎么听着话里有话?你最近有点不对劲啊?”
“没有啊。我的意思是说,跟您当司机不忙。”
“跟着别人忙?”
“别人的司机,天天跟着领导跑官。您不热衷那东西。我不能老看蚂蚁上树啊?闲着没事,不看小说看什么?小说看的多了,自然就明白小说是怎么回事了。久病还能成良医。我还看不成小说家?”
两人说着闲话,不知不觉到了老郑的家门口。
“季总,我去买兜水果吧?”司机跟季山商量。
“买什么水果?”季山不让,“又不是找她要什么官当。不就是给她要个龟孙狗吗?她要是不乐意,就都叫她自己养着。”
“季总,您不知道,现在一条好犬卖不少钱呢!”司机坚持自己的意见,“凭您跟她的关系,给她钱她肯定是不会要的。我们买点东西,也算暖暖人家的心,不致于让人家觉得吃亏太多。再说了,两个大老爷们串门,四个肩膀扛着两个头,也不合适啊,何况是给人家要东西。不算一回吧?不算一回,我感觉着。”
“要说也是这个理,那你去吧。”
司机去买水果,季山敲门进了院。院子里乱七八糟,一字排开的是十多个纸箱子。顾玉美正指挥几个年轻小伙子往汽车上装东西,看见季山到了,激动至极,还有点手忙脚乱,不知说什么是好了:
“老哥哥,你咋来了?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?我正准备打电话找你呢。你让妹子我想苦了!我以为,你把妹子当成老虎了哩。老郑对不起你,可不关妹子的事,你可不能因为他而疏远我!”
“怎么会呢,你这是……”
“噢,让人拾掇拾掇房子。就拾掇房子这么点小事,我都说了好几年了,那个老东西就是不依我。现在,谁的家拾掇的不跟皇帝的宫殿有一拼?你说该拾掇不?”
“该,拾掇拾掇好,拾掇比不拾掇到好……”
“哥,气死我啦……前几天,我还想,他也快退休了,乘着他还没退,拾掇拾掇房子,等他也快退休了,现在想想,房子拾掇的再好,啥用?谁知道他心在哪里啊?”
“咋啦?
“走,咱到屋里说。到屋里,我跟您细说。”
二人进屋,到了客厅,季山还没坐下,顾玉美已经开始了:
“哥,我已经到劲了,再不离,我非疯了不可……我不过了。”
“妹子,你看你,见了我没第二样事……”
“老郑他个王八操的,越来越不像话了。”顾玉美说,“他是什么事都让我不如意啊,现在是一个星期一个星期也不回来一次了。”
“他不是忙吗。”
“忙?忙什么?借口。托词。我不信他能忙到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。当我傻到不明白他心里那个小九九啊?还有,八辈子不回来一回,只要回来,就跟我吹胡子瞪眼。我不能说话我,一说话,他就跟我急手了脚,吹胡子瞪眼睛。你说这日子还有法过吗?”
“兴许是这一段单位上的事他不顺利。”
“单位上的事不顺利,回到家里就拿老婆出气?更让人生气的是,他越来越那个啦。”
“你也不能老找他的毛病----鸡蛋里挑骨头。”
“那他是有毛病,他如果没毛病,我就是鸡蛋里挑骨我能挑到吗我?哥,你知道,我这个人就爱干净,我不能看见他,看见他就恶心。”
“这不结啦,我说怨你,你还不高兴。”
“你这不是倒打一耙吗?他胡作非为,到头来怎么成了怨我啦?他就不能改改吗?我一想起来,他跟人家那样,我就恶心。”
“唉,我说你呀……”
“都是你的事,要不是你在中间掺和,当初我不跟他离了吗,离了多好啊?”
“我都跟你说过多少回啦,那不是真的,他也就看了人家一眼……”
“看了人家一眼?看了人家一眼,人家的男人能把他打成那样?你还哄我哩,你想哄我一辈子是不是?他自己都承认啦,你还替他捂着。”
“他能不承认啊?承认的都是真的吗?屈打成招多着哩,那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?你不逼他,他能承认?当我不知道是不是?为了那点事,你拧过他多少回?你呀,你也就一穷命。你就不能宽宏大量点?就不能支持支持他?做官的,从古到今有几个不三妻四妾的?过去是明人不做暗事,现在是隐着瞒着。要我说他还是官小,官大了,你也许就不在乎了。”
“噢,按你的这个理论,他该当省委书记了。”
“本来嘛。我的意思是说,你既然嫁了官员就得承受。这是现在,要是过去,你入了宫该怎么着?过去皇帝有多少个媳妇?三宫六院,七十二妃,你要是其中一个,还不得酸死啊?”
“什么理论?完全一个胡说八道。”
“他算什么呀。”季山说,“平时看报纸不?知道最近报道的几个人不?杭州的许三多,开封的李林森,济南的……”
“好了,好了。别说了,我恶心。照你这么说,是我不对了?不过了,我是坚决不过了。一天也不跟他个王八孙过了。实在是过够了。再过不下去了。”
“你看你,又来啦。不实劝,越劝越来劲。杀人也不过头去低么,他都认错啦,你怎么能得理不让人呢?再说,都那么多年了,什么事都得有个了啊。”
“我有了,他有了吗?”
“他怎么啦?”
“狗能改了吃屎?猪能改了哼哼?昨天晚上,他回来了,我觉着吧,他也好长时间不回了,关心关心他吧,给他洗洗衣服,你猜怎么着?我发现他口袋里装着伟哥,我一看那个说明,把我气的……你说说,他又不跟我干事,他装伟哥干什么?你信不信?不信?我给你拿过来看看。”
“我信。不用看,我信,我信。”
“我给他放着呢。说不定那一天我恼了,我拿着伟哥去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委,让中纪委的人问问他,跟老婆不干事,你带伟哥干什么?”
“多此一举。你翻他的口袋干什么?”
“我怎么啦?翻错了?他是得了,我呢?我恶心死了。越想越恶心……”
“唉。都是马上要六十的人了……”
“六十了,怎么了?六十了就该不正经?我当初怎么瞎眼看上他了?后悔啊,后悔没下狠心跟他离。”
“妹子,要说,他跟别人这事,也不能光怨他……”
“你什么意思?不怨他怨谁?”
“你要学着给他点温柔。你见了他跟见了犯人一样,开口就审大开,你以为他说的不是实话,就动打大开,把他胳膊上屁股上弄的青一块紫一块的,他还能跟你?他还有兴趣跟你?他能愿意跟你?叫我我也不跟你啊。这男啊就跟孩子一样,好孩子是夸出来的,不能见人犯错误就眼红。老话都说,得让人处且让人。他出轨,要我说,八成是你的责任,另外的两成,才是这个社会风气。妹子,你不知道,现在这个社会,好多小女孩确实不像话,为了钱,八十岁的老头都不嫌恶。你当过老师,你是知道的,这叫什么来着,对了,人是环境的产物。英雄难过美人关。”
“屁,你这话就一胡说八道。我真没想到,你怎么会他找理由替开脱?按你这么说,八成怨我,两成怨社会,他没一点责任啦。我实话告诉你,他姓郑的也就一小血流氓。他年轻的时候耍流氓,老了还耍流氓,不但没有好转,而且更流氓了。那一回之前,我拧过他了吗?那时候还没改革开放,怎么能怨社会?真没想到你会为他找理由,为他开脱。他比西门庆还西门庆。”
“有什么大不了,不就是偷看了人家一回么。”
“气死我了他。气死我了你们。我的狗呢?不给啦,不给啦。想不到,你居然向他说话。”
“好啦,好啦,干两年他就干不动了。”
“干两年?做梦吧他。能啥能?不就是手里有点权么。”
“是啊,是啊。退了休,他就没权了,没权了,谁还让他干啊?别说小姑娘,就是老娘们也没人让他干。没人让他干,他也就不干了。咱不生气啦哈。随他的便吧,反正他也蹦跶了多长时间了。他现在有钱有势,人家巴结他,等他退休了,他想跟人家,人家也不会理他了。等等,等等,等他退了休,他就不敢跟你吹胡子瞪眼了。”
“他就一乌龟王八蛋。我就想不明白了,共产党真是糊涂到家了,怎么瞎眼看上他了?让他负责这么大一个企业。”
“是是是,他就一乌龟王八蛋。共产党糊涂到家了。真是的,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,就那一堆堆,此牙列嘴的,秃着个吊头,肚子像个球蛋,要不是有点权,不说小姑娘,就是八十的老太太,见了他也得躲八里地。忽悠了你这么一个赛西施还不满足,还到处拈花惹草。妹子,现在共产党正在睡觉呢,说不定哪天就醒了,就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了。”
听季山把老郑糟蹋了一通,顾玉美的气才小了下来。季山还要往下说,司机提着一大兜子水果,笑嘻嘻的走了进来。
“哥,他?这是……”
“我的司机,叫他小张就行。”
“你们这是弄啥哩?”望见东西,顾玉美高兴了,“能来看我,我已经受宠若惊了,我又不是领导,用得着买东西吗?如此破费,让人怎么承受?”
“我们季总的一片心意。”
“跟着啥人学啥人。”顾玉美接东西到手里说,“俗话说的真是没错。领导好,兵也好。你们季总实在,你也跟着实在。你看看,买的都是进口的果子。不像现在有的人,拿东西送人只图体面,拿的东西,看上去富丽堂皇的,打开一看,不过是一些个死猫烂狗。这给人送东西,最要紧的就是实在。送的东西能看不能用,还不如不送呢。你们都是实在人。现在实在人不多了。现在的水果贵得很,尤其是这些进口的果子。不该买,不该买。”
客套了一通之后,顾玉美才问:
“老哥哥,我知道你忙,到我这里来,一定是有事了。什么事?你只管给妹子说,别看我现在在他姓郑的那里不吃香了,但我的话他还是不敢当成耳边风的。你的事,他要是敢不给办,看我不闹到他办公室里去。他不办,我就真的跟他离。”
“今天的事不关他。”季山忙说。
“不关他?”顾玉美纳闷,“我又没什么权,那你们找我?”
“是这样的,”季山说,“司机小张,他爱人不知听谁说的,说你养得狗下了崽,她想托我个面子向您要一个。她想孝敬孝敬她老爸。”
“哦,原来如此。”顾玉美松了一口气。“不算事,不算事。你们还真来巧了。要是明天来,狗就让人家抱走了。这两天,天天有人来要。我觉着它们小没舍得。一小点点,就让它们离开娘,怪可怜的。”
小张听了,高兴的大嘴咧开,一个劲地搓手。
“张,”顾玉美问:“你岳父家里过去养过狗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小张人实在,实话实说。
“哪我就有点不放心了。”顾玉美说,不高兴了。
“不不不。”小张随机应变说,“我是说我家没养过。我岳父家是养过的。”
话没落地,小张就后悔了,后悔自己不该实话实说。他埋怨自己:
你呀你,怎么如此实在?如此做人,你吃亏还少吗?怎么就改不了呢。如果不是当着人面,他有可能给自己一个耳刮子。
“张,不是哄我吧?”顾玉美不放心。
“我说的是真的,如果不是真的,我……”
见小张要发誓,顾玉美赶紧说:
“没关系。没关系。就是没养过,我今天也让你把狗抱走,别的不为,就为你季总的面子。”
小张的心放了下来。
“什么都是学的。”顾玉美说,“遇上新事,得学。养狗的学问大得很呢。不同的狗,有不同的养法。德国的腊肠与英国的拳狮不一样,瑞士的兹山与比利时的牛斯不一样,俄罗斯的雪橇与法国的贵宾也不一样,只有日本的秋田和中国的西施差不多。我开始养狗的时候,养的是德国的多伯曼,多伯曼太多情,见女人就往人家身上爬,狗的那小东西经常出老长的,我烦了,改养英国的斗牛,没想到斗牛更甚,整夜整夜的骚叫,真让人受不了。我现在养的这种狗叫阿富汗猎犬,特别好,又干净,又听话,又不调戏妇女,走起路来,像穿着喇叭裤的女模特,要多喜欢人有多喜欢人。”
顾玉美说的津津有味,小张听的也津津有味。
“阿富汗猎犬,特别机灵。顾玉美继续着她的话题,比有些人还要机灵。主人什么意思,丢一个眼神儿,打一个手势力,它都能够明白。刚开始也不行,现在可以了,现在它能替我关煤气,关屋门,关窗户;出门应酬,还能替我喝二两呢?”
“妹子,你说的是不是有点玄乎啊?”季山有点不不相信。
“玄乎什么?”顾玉美说,“一点都不……”
顾玉美还要往下说,她的阿富汗猎犬从屋里打着哈欠走了出来,一摇一摆,像一个刚刚睡醒的少女。见季山和小张是陌生人,打了个长长的哈欠,张起前爪挥了一挥,然后慢条斯理地偎依到了顾玉美怀里。
“看见没有?”顾玉美说,“我所言不虚吧?”
季山和司机小张一脸窘态。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不知道接说什么了。
“它特聪明。”顾玉美用手指梳理着狗的长毛说,“狗比人好,人的欲望太多。狗简单,也就一吃。要让它听话,很简单,让它吃就行。”
顾玉美接着说:
“驯练狗,我有办法。不能它想吃,你就给它吃,你要知道如何吊它胃口。但你也不能老吊着它,老吊着它,它会生气,它生气了就不跟你玩了。把握机会很重要。”
“嫂子,”季山说,“你是说是驯狗还是驯人啊?”
“驯狗。当然是训狗了。”顾玉美说。“人不好驯的,人不是驯的,是逼的。”
“如果让你驯驴,你怎么驯?”季山笑问。
“驯驴?”顾玉美不明白,“你?怎么想到驴上去了?”
“我刚才来的时候碰见稀罕事了。”季山说。
“噢。”顾玉美说,“原来如此。驯驴?你说的是倔驴吗?如果驯它拉车,可以在它前面挂个吃的,吊它胃口。”
“嫂子?你读过《围城》?”季山吃了一惊。
“读过。”顾玉美说,“《围城》是名著。”
“噢。我知道了。”
“小张,”顾玉美问,“你岳父的耐心如何?
“可以,”司机小张说。“可以。耐心不错。”
“好。那就放心了。”顾玉美站起来,进去里屋,不一会儿,抱了一只小狗出来,交给小张时,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,“答应你痛快,真让你抱走,心痛着哩。小张,可跟你岳父说啊,一定把它养好。一般人我是不给的。是嘱咐,又是安排,可不能亏待了它啊。亏待它就是亏待我。过个一年半载的,如果有可能的话,抱过来让我瞧瞧。你岳父不是闲着没事吗?我欢迎他来找我聊天。说不定我们还能够成为无话不谈的朋友呢。”
“好,好。”小张赶忙表态,“我一定告诉他,一定。”
“人老了,不中用了。”顾玉美说,“没人喜欢了。小张,你年轻,体会不到,到我这个年龄,就一切都明白了,没人理,寂寞着哩,如果不养个狗喂个猫的……”说着说着,脸变了,眼睛红红的。
“妹子,”季山见状,安慰说,“今天,俺俩夺你之爱了。”
“不,哥,我落泪,不是因为狗,是因为……好了,好了。不说了,不说了。”
“季总,”司机觉着到该离开的时刻了,“你看,咱们是不是……”
“好,”顾玉美站了起来,“欢迎你们常来啊。”望着已经不属于自己的小狗,顾玉美又说,“它就像我的的孩子……”
“一定常来。”季山应着。
小狗憨态可掬,着实招人喜爱。小张抱狗在怀里,高兴的大嘴咧着,两只双眼睛在狗身上,顾玉美和季山说了些什么,他似乎听见了,又似乎没有听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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